我的小姑

更新时间:2021-02-13 10:04:50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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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的小姑

  我六岁那一年小姑出嫁了,再也不管我了,我很想念,又不懂结婚出嫁是什么意思,还以为是走亲戚过几天会回来的。到了第二年我上学了,整个冬季父亲去参加修筑水库大会战,屋里只有我和我妈还有我妹妹,寒冷的天气,漫长的夜晚,孤独与寂寞显得冬季更加难熬。每一天太阳落山后,到门前山坡根的老祖坟里揽一背笼树叶子往坑洞里一塞,煨着火,天黑后,坑就热得有些烫,正是烫才充满诱惑,脱去奶奶做的虎头绵窝窝,早早上炕了,妹妹是瞌睡虫,上炕玩闹一会儿就睡着了。土炕依窗盘修着,窗台上点盏小墨水瓶改做的煤油灯,灯芯我妈用针压的很小,灯焰有黄豆粒儿大,灯放在窗台正中间,我娘俩坐在热坑上,一人靠占着窗台的一半,我妈纳鞋底,我趴在窗台上写老师留下的作业,两三页作业吃顿饭的功夫就写完了,又不想睡觉,就缠我妈讲故事。我妈没上过学,讲不来书上的故事,就讲我小姑的故事,当然也有我六岁以前这六年与小姑的故事,讲开了,没想到那么长,整整讲了冬里两个月的夜晚,我妈整整做成了两双布鞋。许多事讲时,引起了我的回忆,“噢!我记起来了,是真的!”我不时地插着话……

  在我一岁多的时候,农业社是讲说上工,也就是现代词语,“群众劳动,”全家都去上工了,留下十四岁小姑看管我,秋季的一天下午,到放工时辰没见大人们回家,我肚子饥,又哭又闹,不休不息。小姑学习大人们样儿,抱我到灶火,在锅洞生火,用铜饭勺在锅洞炒了两个鸡蛋,小姑把鸡蛋用勺炒熟后,从锅洞拿出来,看我哭的急迫,自已也心急,取双筷子,把铜勺抬的搭到我嘴边,喂我吃鸡蛋,听到烙的我嘴唇“刺溜”的响了一声,我猛地一声惨叫,吓的小姑把炒的鸡蛋连勺一齐翻倒灶火,我下嘴唇烙了上了白印子,翻滚到炊火凄厉的大哭着,嚎叫着,小姑吓的浑身“哗哗哗”,随也站不稳,也瘫坐在灶火,手足无措……随后小姑寻毛巾醮上冷水给我擦,给我捂,我还是大声哭嚎,小姑急的汗水如雨。正在这时全家人放工回来了,听到我从没有过的哭叫声,全家人急忙到灶火去看,看到铜饭勺翻倒的鸡蛋、柴火撂的筷子、又看到我的嘴唇,立刻明白了事由,小姑吓的站在门口低头全身乱抖,我奶拾起灶火烧火坐的小板櫈,向小姑砸去,小姑一闪,翻身就跑……

  到那天晚上小姑都没有回去,除过我奶,全家人都寻找小姑,亲戚邻里家都找遍了,都没找见,那晚小姑没有回家,我奶看看我整夜啼哭,嘴唇肿胀和猪楦头一样,啥都吃不进去,抹着眼泪,连声咒骂“叫死了算啦!叫死了算啦!”焦虑难安,两眼红肿的似桃子,挪动三寸小脚,圈着身子,踉跄着从她睡房转到我妈睡房,又从我妈睡房转到她的睡房,心如水煮。既心痛我,又担心我小姑。

  第二天我奶我妈在屋管我,其余家人上山寻找我小姑,到太阳挪到山顶上,我爸背着我小姑回来了。小姑已经昏迷,头发与草屑、坭土、汗水合成了一毡片,衣服脏乱不堪,脸色又黄又白,气如游丝,放到坑上又是灌水,又是掐人中,半晌才醒来。看到床边我奶时,还想翻起身再跑,身虚的也没能翻起来。小姑已经一天一夜没吃东西,没喝一口水。我爸扶着坐起,我妈给端来一瓢水,双手打颤都端不稳,我妈扶住如渴牛饮水一般,“咕咚、咕咚"一饮而尽。用袖子围擦了擦嘴角余水。这时,我爷端来一碗荷包蛋,叫小姑吃,小姑看到泪如雨洒,说:“我不吃鸡蛋,我不吃鸡蛋!”又跪在坑上,说:“我不是故意的!我不是故意的!娃饿的冷哭,给炒鸡蛋吃,勺把娃嘴烙了!”我奶泪潸潸地转身出去到灶房,锅里添水,锅洞生火拉风箱,风箱板子的呱嗒声,声声敲打着心头,边做饭边抽泣,下了碗吊挂面,叫我父亲给小姑端去了,自已把灶房门一闩,嘤嘤啜泣。

  小姑吊挂面吃过半了,才发觉碗底还有五、六片腊肉。这熟腊肉平常是不吃的,煮熟用油淹泡着,是屋里用来招待近亲贵朋的。小姑斜碗亮了一下焦黄的肉片子,瞥了一眼家人,我爷说:“你吃吧!是你妈特意给你做的,你妈好胜心强,不好亲口对你说,她也知道错了,从你昨日跑了到此刻,你妈眼睛还没有几合过!”

  小姑眼泪簌簌的扑落下来,从脸颊滑落到了碗里,用筷子搅了搅,哽咽着连饭一块吞下。

  我妈问我父亲在那里找见我小姑的,我父亲说:“找了几座山的避雨洞,在后山的避雨洞找到的。”他和我爷想来想去,一晚上不回家,到处不见人,只有在周围山上那个洞里。在我老家,家家都养牛,大人成年累月地上工,家里牛都是由娃将牛赶上山放养,就是常说的——放牛。每个山里人的成长历程中都要经过“放牛”这一关卡,不然你是长不大的,就和此刻娃娃上幼儿园一样。小姑那个年龄段主要是放牛和管我,而放牛的时候要是遇到雨天,将牛赶到有山洞的山上,牛在山上吃草,人在洞里避雨,几乎每坐山都有洞,洞的深浅大小不一罢了,我小姑那晚就藏在我家后山避雨洞里。

  我长大上学以后,小姑多次给我讲到这个故事,说:“你奶人歪太太,我把你嘴烙成那样儿,就算不把我吃了也会把我打死。我打小记得你奶爱男娃不爱女娃,你是你奶的命根子,把我打的跑到房后山上,躲在树林子,天黑听到门上人喊叫,可怜小时候胆子小,不敢回去,眼看着天黑定了,树林子鸟鸟虫虫胡叫唤,吓的我牙都打呱呱响,想到山顶有放牛的避雨洞,于是我就跑去了,又搬了些石头把洞里最窄处垒死,躲藏了一晚上……你爸、你爷寻到那儿我已不省人事了!”

  以后十多天我妈喂我吃饭的时候,我嘴唇痛的哇哇直哭,难以张嘴吃饭。小姑或是站在远处发愣,或者站在牛圈墙背后呜呜地哭。

  我爸共姊妹六个,弟兄两个,两个姐姐,两个妹妹。小姑在姊妹中是最小的。我三个姑姑早都出嫁走了,沟里嫁了一个,另外两个在丹江河沿岸平川地带,这对我来说纯粹是亲戚关联,没有啥刻骨铭心的记忆与永恒的怀念。在我两岁多的时候,我妈又生了我大妹子,顾小顾不上大,那时管我主要是爷爷奶奶、小姑了。两岁时,小姑已经十六岁,常年累月的劳动,练就出身强体状,粗胳膊胖腿,言直口快的男娃性恪与胆量。每一天天一明,圈里的牛哞哞地叫唤,小姑就溜下坑,洗把脸,背起背笼拾起镰,打开牛圈门,吆喝着牛,上山放牛去了。到晌午又背着柴火赶着牛回来了,做饭、扫院、喂猪样样都干。唯一的一件开心事是逗我玩。我一岁学走路时,步履蹒跚,走一步得摇三步。等到三岁多时,如虼蚤一样乱蹦,庄子前前后后的篱笆,河里高高低低的石头都挡不住我。大人们都说我是:“瞎人精!”。

  趁着做家务间隙的歇息的时刻,我跑去坐到小姑怀里,小姑抱着我,汗浸浸的脸儿贴着我的脸儿,姑侄俩的呼吸声都听得见,用手指拨开我的嘴唇看了又看,“姑——心痛死了,把我娃嘴唇烙烂了、痛死了,我咋那么笨——唉!”眼眶湿湿的,小姑的心中充满无尽的悔意与歉疚。

  我长到四岁的时候,庄子已经收留不住我了,周围全是猛看一样细看又不一样的大山,想到山上去玩。小姑早上放牛走时我还没醒来。下午四点多把牛往山上赶时,我就拉住小姑拿起的背笼襻,边摇边说,“小姑!我还要去?我还去!”

  小姑看着前头路上跑远的牛羊,又瞅眼我说,“也罢!来——我背着你!”

  小姑把背笼放在人们常坐的大青石上,掐住我胳膊,放到背笼里,背我上山了。山上的世界比在家里美多了。座座大山互相连在一齐,没有一座山是孤独的,无尽的山岭,蜿蜿蜒蜒,大片大片的白云就在山顶游来游去,早上来山上看时,有云从山顶头跑下来,给树林子擦把脸儿,捎带走了潮气露水珠珠,太阳一出来,都羞辣辣地躲到到山顶顶空里去啦,怕人说它似的。树林里各种鸟儿,比赛似的唱歌,展开花翅膀飞来飞去。山上各种野花小草,搅缠在一块儿,分不清界界畔畔。花里有草,草里有花,花有红的、紫的、粉的、黄的……我一会就折了一小把,爬到小姑脊背上,给小姑插满头儿,小姑笑的眼都眯起了,一把从脊背后把我搂到怀里,边在脸上亲边说:“我娃在打扮姑哩!姑长的又不漂亮,你打扮不起来的!你打扮不起来的!”在我眼里,小姑是最漂亮的。

  有天下午,小姑把牛羊赶在较平坦的一处山坡上,坡下有块大平台,平台里长了一棵大杨树,小姑一面看着坡上方的牛羊,一边和我玩,平台上的草稀稀啦啦的,露出沙土来。猛一看啥都没有,仔细一看啥都有,和树皮颜色一样的壁虎,扬起头,用前蹆疾速飞跑。七星瓢虫,绿蚂蚱……最小的蚂蚁有芝麻仁大,最大的'蚂蚁大豆颗大,一公分长,黑亮黑亮,嘴巴由两黑钳子组成,钳着比它自已还要大的草籽,果皮,花瓣……来来往往,急匆匆地往草根中洞眼搬去,小姑拨开一丛黄麦菅,只见黄麦菅的根部露出指头粗一个小洞眼,那蚂蚁出出进进,一派繁忙景象,小姑折了根筷子粗个小棍,留有一尺长,往洞眼直直一插,用镰在周围敲打了两三下,受惊的蚂蚁讯速的顺着插的小棍向上爬,一只、两只、三只、无数只……最先爬上的,到了棍子顶端,无路可走,棍的横截面太小,腿儿站立不住“呗”掉下去一只,“呗、呗”两只,“呗、呗、呗”掉下去无数只。翻爬起来慌慌跑走了,有的在地草上翻爬不起来,四脚朝天乱蹬乱晃,我乐的拍手跺脚,小姑也哈哈大笑,乐的泪花花都跑了出来。我看那翻爬不起来的蚂蚁伸脚去踩,小姑一把拉我到她怀里说:“不好踩!大小都是个命,这虫虫鸟鸟才是这山上的主人,你我、还有别的人都是这山上的客。”从

  那以后,一向到之后,我长到十岁以后,独自一个人到山上放牛,没有伤害过一个虫虫鸟鸟。

  牛跑到山顶去了,在耽搁会翻过山梁就更难找了。小姑要撵牛,还要管我,看了又想,想了又看,犹豫不决,抿了一下嘴儿,解下了背笼上的草绳,说:“英娃!把你先绑到这树上,姑把牛吆回来,立刻给你解开。”

  我满脸委屈,“小姑!不好嘛!你去!我在这儿。”

  “我不放心,你也是山上的毛老鼠,你跑栽了,我可闯下大祸了,又摊上大事了。”

  小姑拿着绳的一头拴在我腰上,一头死绑在大杨树上,把背笼平放好,让我坐在背笼上,急急爬到山顶吆牛去啦。我眼光死死跟着小姑走,直到小姑把山顶上的牛赶回到平台上,小姑到我跟前,眼光才收回来。

  小姑回到我跟前,扔掉手里的吆牛棍,单膝跪着给我解绳子,额头上细汗珠子排的满满当当的,解开绳后,好像受累的不是她而是我,一把搂我到怀里,雨点似的亲我两个脸蛋,“唉!委屈我娃了,我娃真乖,我娃没有哭!我娃没有哭!”说完又“咂、咂”地亲着。

  一年多的时刻里,小姑去撵牛,上崖畔砍柴,总是拿背笼上的草绳把我和树拴绑在一齐,平坦的坡场没有树,搬块大石头拴绑在一齐。每次回来解绳,都要象啄木鸟似的亲我。直到一年后,我也大了些,走山路更加稳健了,更加听话了,才不绑我不拴我了。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平坦地方看着远处的小姑赶牛、砍柴。从山坳坡洼,崖畔沟底背一背笼柴火,慢慢地缓缓的拐着弯儿沿着山间小径走来,只见小山似的柴火移动,看不到小姑的腿和脸面。等到我跟前的平坦地方,已经汗水湿透衣服,整个人像才从水中凫出来一样,满头满脸的汗珠子没完没了地向脖子、身上挥洒着,也有好多汗珠子洒在坡上的乱草从中。每到此时,小姑一屁股跌坐在乱草土坡上,一把搂过我,边喘粗气说:“英娃!你长大了,必须要好好念书,多读书做个山外的人,可不敢和姑一样,斗大字不识,没一点用处,生下来就是放牛、砍柴、喂猪、给牛垫圈的命。”我那时似懂非懂,迷迷糊糊的。使劲地点着头,用袄袖给小姑擦去脸上的如雨泼似的汗珠子,又学小姑亲我时的样貌,在小姑脸上亲去。小姑热泪长流,把我紧紧捂到她的胸口。

  我撵小姑上山,小姑都用背笼背着我去。有一天又到长大杨树平台上放牛,十几丈远对面的山上有棵大橡树,树皮龟裂开来,象是有几百年的样貌,树枝竖立横延,树干有好几个洞洞,看样貌是啄木鸟啄的。有一只花丽丽毛老鼠,蹦上窜上,跃来跃去,毛绒绒的大尾巴,翘的弯弯的,摇摇摆摆,好看极了。我给小姑说:“小姑!我要那只花老鼠。

  小姑看看我,又看看在树枝间如演杂技一般的花丽老鼠,眨巴眨巴眼睛,“今个不行,明个我给你捉,那花丽老鼠精灵的很,比你都聪明,今个空手抓不住,改日给你抓。”

  那日晚间,小姑给我脱衣睡下,小姑找来一疙瘩毛线,用勾针勾了个网兜,口收的小小的,我在被窝翻爬仰头问:“小姑你这是作甚?”

  小姑说:“你不是要花老鼠么,明个给你逮一只。”

  第二天早上,小姑把我还用背笼背着,赶着牛向那坐山上走去。到那儿后花老鼠听见响动早都藏到树洞里去了,小姑把织好的网兜绷挂在花老鼠常出没的树杈上,上方又折来树枝盖上作以隐敝,又在网兜里垫上树叶子,放上用纸包的玉米粒儿,然后把牛羊赶的绕树跑了几圈,又屙屎又屙尿。

  我与小姑静静地坐在大杨树台上瞅着。

  “小姑!抓老鼠你那是作啥么?”

  “花丽毛老鼠鼻子灵的很,人去留的有味道。玉米粒我用纸垫的抱着,手都没沾,网兜兜浸上草叶上的露水珠珠,牛羊赶的在那一块一蹬一拉,把咱人的味就盖住了,老鼠就闻不到了,才敢出来吃玉米粒,钻到设好网兜里,才能抓住花丽老鼠。”

  大约过了个把小时,花老鼠从树洞里探头探脑出来了,出了洞口,嘴面向天,东嗅嗅、西闻闻,又摆动触须试了几试,没有啥危险放松下来,坐在树上东张西望一会,挠头洗脸,大尾巴舞动起来,吱吱欢叫着,又出来了两只,几个回合后,看到脚下方的玉米粒儿,用嘴巴的胡须试了又试,最后挡不住诱感,跳了下去……我与小姑同时听到了花老鼠“吱、吱、吱”的叫唤声,小姑说:“路不好走,你别去,我给你抓来,你再玩!”小姑飞跑着去了。我瞅着小姑到了树洞跟前,花老鼠叫唤的更加历害,又扑又咬,下不了手,只见小姑脱去上衣衫子,捂住花老鼠,提着网兜过来了。

  在我眼里,小姑真正的聪明,没有办不到的事,花老鼠比飞的鸟鸟都聪明,小姑都能抓来,那别的虫虫雀雀更不在话下。花丽老鼠抓回家,寻个铁丝笼装起来,挂在院墙边的大树枝上,沟里的好几个小伙伴都来看,羡慕的不得了。我吃啥给花老鼠吃啥,总是“吱吱”叫唤不好好吃,把铁丝咬的咯吱响。十多天过去后,花老鼠越来越瘦了。有天小姑对我说:“英娃!把花老鼠放了吧!你也玩够了,花老鼠也想家了,再不放会死的。"我说:“行!放了吧!也许是想他妈妈了。”

  “我英娃就是懂事!”小姑弯下腰在我脸上美美的亲了一大口。

  那日下午放牛走时带着花老鼠。到那老橡树下放跑了花老鼠。令我和小姑没想到的是,我们人刚离开一会儿,刚回到大杨树平台上,只见树洞里出来了三只花老鼠,上前对抓住放跑那只花老鼠闻了闻,用触须试了试,扑上前就咬,三只咬一只,在树枝间飞腾跳跃,从树上咬到树下,又把那只咬的蹿到树顶,又扑上树顶咬,那只老鼠从树顶又跌回村根,还是死咬不放。花老鼠传来凄励的惨叫声,最后慌慌的跑走了。整个下午我与小姑都没高兴起来,喃喃自语说:“怎能那样呢!怎能那样呢?”只是在傍晚回家的路岩上抓了只壁虎,壁虎跑了,尾巴还捏在手里一蹦一蹦的,才有了欢喜劲。

  记得我才吃了五岁生日鸡蛋的一天中午,大人们都去上工了,屋里只有我和小姑,小姑正在猪圈里起猪粪,只听到远处山空传来沉重的回声“邦、邦、邦”,邦邦声在山与山之间回旋着,冲撞着。小姑停下手中活,又仔细听了听,出去到院门外搭手撩望了一会儿,又侧耳听了会说:“哎呀!不好,谁在咱家坡上偷的砍树哩!这是砍树声。”等声停止后小姑说,“这会儿树已经砍倒了,偷树贼正在片树梢子,估摸一会就肩下山了,走咱到下山的路口等着。”

  小姑一手牵着我,一手带拉上院门,走了四、五步又折回院子从她砍的一堆梢子柴中抽了一根树梢子,有一米二、三长,未端分开了三、四枝小枝梢,试了试轻重,抡了个抽动的动作,觉得顺手,一手牵着我,带上院门,向下山的路口走去了。

  路口在大山伸向河道的个山角角上,是上、下这坐大山的必经之地。我与小姑刚到一会儿,听到树林子深处传来了刷刷拉拉的撞动声,时不时的说话声,眨眼功夫,乱草树丛中显出人影人,两个男生一人扛着一根柏木椽,向下走来,撞的路两边的乱草树枝,刺刺喇喇,到临近我们时已完全露了出来,两个人汗水淋淋的扛着偷砍我家的柏木椽,一只手扶椽,另一只手拿把弯镰在空着的肩头搭着,斜撇在椽底,挑着搭把劲,脱下的夹袄搭到椽的后面,随着走的一颠一闪,夹袄也一摆一晃。

  那两人直直到到我和小姑跟前,斜眼瞅了下,停都没停继续向河里大路走着,小姑喊到:“唉!偷椽的,大白天上我家山偷我家椽,把椽放下走人!”

  那两人先是一惊,听喊声后又拧头一看,走前的嘿嘿嘿笑了,对后边的同伙说:“我还以为和咱一样是个长把的,把声一听才是个母家伙。”又嘿嘿嘿狂笑不止。只听后边的说:“行嘛!椽给你,只要你能从我肩上把椽夺下来椽就你。”边说边嘻笑着,露出不屑之色,从我和小姑面前走过。

  只见小姑脖粗脸红,在后边抓住那人扛着的柏木椽头,用力向旁一拔,椽也随着惯性一转,那人也打开了转,椽一下子从肩头跌落到了坡上,顺势滚了丈巴远,另一个扛椽的用同样的法子,一拔啦,一转啦,椽滚人跌倒,那两个人脑羞成怒,拾起弯镰向小姑朴来,举起就砍,吼着说:“今个不光是椽要定了,连人也一块收拾了。”

  小姑指着那人身后河道冷声喊到:“大!哥!快来这两个人偷砍咱家椽哩!

  两个受惊的偷树贼拧头向身后看时,小姑挥起来时拿的树梢子,猛抽向拿着弯镰的手,连继抽打着那两个贼的手,胳膊,蹆脚,弯镰也掉在了地上,一瞬间,那贼人脸上也扫出了血印子,爬起再向上扑时,小姑站在高处,挥舞着树梢子,沾不到身边,我也拾起小块石头向那两个偷树贼砸去,只听到“哎呀妈呀”的乱叫唤!河边住的邻家也跑出来帮腔喊:“快抓偷树贼呀!抓住送公社批判呀!快抓呀!”两个人一听这言词,势头不妙,呜呜哇哇抱头逃向顺河大路去了。

  我五岁后春季一天,天还梆冷梆冷的,半沟常说媒的铁狗老汉到屋里来了几次,给小姑说个对象,约定在他屋见面。来给我爷我奶夸说那小伙:白白净净,说话斯斯文文,说是读过书,上过学,识文断字。家里是贫农,弟兄五个,住三间瓦房,小伙父亲是贫农代表,在平川地带难说媳妇,说到山里来了。与小伙见面的那日,小姑穿上了我爷址的红花布,我妈亲手缝作的花衫子,穿着斩新的英格兰裤子,白底黑条绒面布鞋,平常为了干活方便把头发盘了起来,那日我妈给梳成两条麻花辫子,又黑又亮的长辫子,直直打在腰下边。浓眉大眼,牙齿玉石似的白净。我从来没见过小姑这么漂亮,这么的美。

  中午我爷领我小姑到铁狗老汉屋里见面的时候,我也要撵着去,小姑弯腰对我说:“今你甭去,姑回来先给你说,听话噢!”

  我看小姑一脸慎重的样貌,听话了,没在闹和着要撵去,坐在楼门口的大青石上,两只小手托腮,两眼眨都不眨地盯着河里的那条大路。那日的事只觉得很重要,但不知道是啥意思。我从三岁开始,小姑每一天晚上搂我睡觉,和母亲一摸一样,在某些方面超越了父亲母亲的耐心与关心,大人都到农业社去上工,我与小姑可谓是形影不离,齿唇相依,难舎难分。

  相亲的那日晚间,小姑先给我脱衣,管我睡下,坐了一会,自已也睡下了,灭了灯,总睡不着,问到:“英娃!你爱姑不?”

  我说:“爱!”

  “姑要是走了,你想姑不?”

  “想!”

  “那里想?”

  “这儿想!”我把肚子拍了拍,都能听到啪啪声音——

  小姑把我紧紧搂着,贴在心窝上:“我没白疼我英娃,那日把我娃嘴烙了,你奶把我打死都值了,那晚叫狼吃了也够了,我的亲人呀!我实在舍不得我英娃!”小姑的热泪珠珠滴在我的头上、脸上、身上,又雨点似的亲我……平息了一会儿,小姑又问:“小姑以后不在这儿了,你以后想小姑咋办?”

  “我寻你去!”

  “你小,走不动!”

  “我长大了,能走动就去找你!”

  “寻不着路,会走丢的,遇到大人会打你的。”

  “那我就问和我一样大的小孩,小孩是不打小孩的!”

  “哎!你把姑说的心都烂了!姑啥都能舎下,实在舍不下我英娃!”又像啄木鸟似的亲我,把我紧紧的搂着,轻轻地用牙儿咬着被角肝肠寸断低声哭开了。

  当媒人的铁狗老汉又来了几次之后,小伙子同他父亲也来了一次,提着四合礼,爷爷奶奶盛宴招待,小姑的婚事就算定下来了。秋末冬初的一天,那天山里下着雨,小伙来了,给小姑拿了一条红围巾和一双袜子,小姑接过喜不言过,情意浓浓,小姑的睡房里只有我在,笑盈盈地对我说,“叫小姑父,这是你小姑父,以之后你都要叫小姑父。”

  我甜甜地叫了一声“小姑父!”那小伙应了声“哎!”只见小姑和小姑父乐开了花,笑容似花儿一般,小姑父弯腰抱起我,在我脸上亲了几口,三个人同时“咯咯咯……”笑着,笑声从木棂窗孔传出很远很远……

  小姑父穿的单薄,又淋了些雨,脸有些青。光脚穿了一双黄胶鞋,早都成了湿疙瘩,小姑问着说:“你咋没穿袜子?”

  小姑父腼腆地低下头,双手揉搓着衣襟:“没……没有!”

  小姑对小姑父说:“你坐到炕上去!”

  小姑父扭捏着,小姑到他跟前掀开被子,捉住小姑父的胳膊,坐在炕沿上,脱去胶鞋,用抺布把脚擦了擦。小姑父很听话,坐到了炕头上,小姑也坐到了这头炕上,撩起衣襟,把小姑父冰冷的双脚紧紧贴在自己肚皮上,用自已的体温,温暖对方冰冷的双脚。小姑父用劲抽动了几下脚,小姑始终没有松手,并嗔怒地瞪了两眼。

  十月份,两家人选定日子。小姑结婚出嫁的时日定在月底二十六。出嫁前几天,小姑睡觉又问我:“姑走了,你高兴不?”

  “不高兴。”

  “为啥不高兴?”

  “没人陪我玩了,没人给我抓花老鼠了,没人抓蜻蜓……”

  我又说:“小姑你不去行不行!”

  小姑说:“那……不行!”

  “那为啥?”

  “我把山上够了,牛也放够了,柴也砍够了,这屋里的活太多了,永远做不完……”

  “你去的那儿没有山,没有牛吗?”

  “没有。”

  “那我也跟上你去,姑——”

  小姑笑了,笑声如铜铃一般……

  搂着我,紧紧贴在她的胸窝子上,雨点似的亲我……

  十月二十六那天是小姑大喜的日子,我们当地的风俗,娘家提前一天招待亲朋,那日来了好多亲戚,大部分我都认识,也有些人我不认识。山里嫁出去的三姑来的最早,帮忙做豆腐,油炸红薯蛋、红薯条条、洋芋片子,摊洋芋粉煎饼……二十四那日,川道里两个姑姑也来了,大姑父来给背了一大背笼白菜,剥的白生生的,没有一片白菜邦叶子;二姑父来担了一担子萝卜。一笼子白萝卜,一笼子红萝卜。川外的菜见的阳光多好吃,山里的有涩苦后味,是正因见阳光少。我爷说,我小姑是最后一个办喜事的娃,排场要体面,宁愿叫亲邻吃的剩下都不能叫不得够吃,一是怕人笑话,二是对不起大家。于是把沟里邻家的桶子锅都借来,顺着院墙根一溜支盘了六个,六口大锅里分别是:羊肉炖萝卜、白菜烩豆腐、干豆角烩黄花、油炸豆腐炖洋芋,木耳纯豆腐丸子,最后一大锅是猪肉炖粉条……

  那个时代没有啥外来菜,都是以自产菜为主,很少讲说炒菜,正因生活条件艰苦,因此人的饭量都比此刻大的多,大部分人每顿吃饭得三大碗才能吃够,做大锅菜是最实惠的。沟里邻居亲戚来主动扛着小方桌,拿着小方凳,提前两天就来给帮忙,洗菜、切菜像不是我家办喜事,是他们家办喜事,是整条沟里的人家在办喜事。那场面十分红火,热热闹闹,人们都高高兴兴,欢欢喜喜,个个乐呵呵。

  二十五日开席吃饭之前,全沟八十多户人都来了,请来了学校老师写礼单,一张大红纸,铺压在桌面上,脸瘦如刀削一般的李老师醮墨挥毫,把我三位姑父写在头置,其次是别的亲戚,三位姑姑在房后磨道嘀咕了好一会儿,说娘家最后一场大事了,得多写些。来到老师面前说:“五元钱!”三姑怕老师没听到,又重复说:“五块钱!”三个姑姑每人搭礼五元钱,有邻里竖起大拇指称赞,连声夸奖。其余近亲大部分是二元钱。邻里关联好的搭礼一元钱。夜晚李老师收笔合计账目时有五家邻里搭礼五角钱。

  第二天,二十六日出嫁这天,亲戚们都早早起来了。吃过饭后,我爸担着一幅担儿,两只新方竹笼,用大红纸铺着,装着娘家给小姑的赔嫁礼品,一个保温水瓶,一个脸盆,还有毛巾、枕巾、单子、镜子等些小杂物艺,一整套床上铺盖三面新,被面大红色牡丹花散发着喜气。最贵重的嫁妆是一对桐木箱子,染成大红色,喜庆吉祥,热情夺目。来了四个抬嫁妆的,床上铺盖两个人背着,大红箱子绑在一根长椽上两个人抬着。小姑那日穿着小姑父送来的衣服,大红夹袄,红裤子,脚穿一双红鞋,全身都是红的。

  出嫁走的前一天晚上,我奶说:”叫娃跟我睡,你明儿就走了,成了人家的人,要早早歇着。”小姑说:“叫我搂吧!最后一晚上了,我实在舍不得我英娃!”我奶说:“我知道,你把娃经管大,比他妈都尽心,比他妈对娃都好,娃也对你好,天天黏合着你,你明个一走,娃也不习惯,你也不习惯,我也不习惯,实在是难舎难分,连着筯.连着心哪。”我似懂非懂,看我奶和小姑潸然泪下我也哭开了。那晚小姑搂着我睡,把我贴在她胸口上,牙儿咬着被角,压低声音一向在哭,一向在哭,全身在哽咽中颤动……我半夜醒来撒尿时,小姑还在打着哽,打着哽!